最后的守望

最后的守望


在科技时代,灯塔的信徒重拾了古老的航海传统

萨莉 · 斯诺曼,波士顿之光的看守员,为游客参观身着传统服饰。

萨莉 · 斯诺曼,波士顿之光的看守员,为游客参观身着传统服饰。

二十年来的大部分时间里,萨莉 · 斯诺曼在小布鲁斯特岛上生活和工作,心满意足。小布鲁斯特岛是波士顿外港一片崎岖不平之地,有着光秃秃的岩石,马唐草,混凝土和凋敝的建筑。在海岸警卫队的支持下,她担任 “波士顿之光” 的看守员,还有历史学家。1716 年 9 月落成的 “波士顿之光”,是当时十三殖民地的第一座灯塔;如今,斯诺曼是合众国最后一位官方看守员。

波士顿之光,一座白色塔楼,高八十九英尺,东窗遥望三千英里外的、北大西洋对面的英格兰海岸; 斯诺曼,一位言语直率的新英格兰人,有着三个世纪前水手的血统,执勤时保持着干脆利落的公务做派。但有时,站在照明室里,她会想象乘坐一艘商船前往新世界的旅程 —— 用橡木、绳索、焦油和亚麻布手工制作的西班牙大帆船。剧烈的晕船不在话下,乘客们还患上了发烧、痢疾、疖子、坏血病、口腔腐烂、老鼠咬伤和虱子——虱子多到可以从身上刮下来。一位移民记载,大风肆虐时,“人们哭泣、祈祷, 可怜之至”,“每个人都确信船将沉入海底”。在海途中,一名妇女因难产而失去生命,被人们从舷窗推入大海。“可怕的旅途”, 斯诺曼说,“可以想象他们瞥见灯塔光芒时的心境。“

八月的一个清晨,我们相约去灯塔游览,地点在北韦茅斯的一个码头,斯诺曼在那里停放着一艘破旧的海上小艇。“带上雨具,”她在邮件中写道。“40% 的降雨概率。浪高 2 英尺...可能有一点颠簸”。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友善的面庞晒得黝黑,就是斯诺曼了,她在舷梯上迎接我,一身海警蓝:棒球帽,羊毛衫,速干工装裤。船员们 —— 她的姐夫杰克·理查森和她的丈夫杰伊·汤姆森——正准备出发。斯诺曼和汤姆森在 1993 年相识,彼时汤姆森参加了她为海岸警卫队辅助队 (海岸警卫队的志愿者部队) 主持的高级训练课程。汤姆森 T 恤上白字颇为醒目:“看守员的丈夫”。

当我们穿过葡萄岛和斯莱特岛之间的一小片水域时,波士顿灯塔的光辉闪烁在地平线上。此塔如今是一座有历史意义的地标,当时是在马萨诸塞州商人紧急游说后建造的,这些商人对港口浅滩和岛屿上的船只、货物和 “英王陛下的子民” 的损失感到震惊。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的经济仰赖国际贸易,因此大会迅速批准了 “一座扫掠波涛的灯塔” ——暴露在海风与开阔的海洋中,并要有一位 “必须始终谨慎、勤奋地履行职责的看守员。”

在南塔斯克特路 (一条狭窄、危险重重的通往港口的历史主干道),我们经过了数十处古早沉船遗址。一副经典画面渐渐映入眼帘:一座舒缓渐细的石塔,一幢白色护墙板裹起来的看守人的房子,上面有着绿色的点缀,还有一座小船库。当我们上岸时,斯诺曼警告:“当心海鸥粪便,海鸥们接管了这里”。迥异于沿途森林覆盖的岛屿,小布鲁斯特岛上没有树木——可能很久以前就被砍伐光了,用作建材和燃料。草坪上竖起了霓虹橙色的 “禁止入内 ”标志,船库空无一人,水老鼠在下面挖了洞。斯诺曼打开了看守员的房子,这幢房子靠近水边,建于 1884 年。门厅里面有一块木牌,木牌上面画着一座闪闪发光的灯塔,上面写着 “我们将为你留灯”。

萨莉 · 斯诺曼背对镜头,望向波士顿之光。

萨莉 · 斯诺曼背对镜头,望向波士顿之光。

此非定数,悬而未决。在美国,现存约八百五十座灯塔,其中只有一半仍发挥着“航行辅助”的作用:其余的灯塔要么被全球定位系统 (GPS) 淘汰,要么由于日益恶劣天气的损坏而维修成本过高,无法负担;仍在使用的灯塔都采用自动电灯。在 2018 年,“波士顿之光”未能通过安全检查,海岸警卫队经历了斯诺曼所描述的“现实考验”。她曾带领的岛屿参观活动被停止,她在岛上的活动仅限于在暴风雨季节以外日子里的维护工作。在 12 月 30 日,当七十二岁的斯诺曼退休时,灯站将进入无人值守 (unmanned) 状态——用她的话来说,是 “无女人值守” (unwomanned),而灯塔看守人这一职业,如同昔日的拾荒者一样,也将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波士顿灯塔及其后建造的灯塔,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国家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服务。权利法案通过后不久,美国国会通过的第九项法律成立了一个负责监管灯塔的机构。随着新技术涌现,取灯塔代之,爱好者们为了保护灯塔作为国家精神的象征而战。1986 年,泰德 · 肯尼迪参议员在马萨葡萄园岛一座灯塔的募捐活动上宣布:“我们保护灯塔,其实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肯尼迪来自一个海边的忠诚水手家族,他引用了他哥哥约翰的话:“我们每个人血液中盐分浓度与大海相同”。

商船领航员往往冷静精明——职业使然。可即便是他们,也表示灯塔尚存用武之地。布莱恩·福尼尔船长在波士顿港当拖船操作员时学会了这门手艺。“波士顿之光是我的后院,”他告诉我。如今,他经常驾驶油轮驶向缅因州,和其他专业的领航员一样使用 GPS。然而,他仍更倾向于眼见为实与悠久传统所带来的安全感。在能见度低的情况下,“我会找寻浮标的闪光,灯塔的闪光”。


北美灯塔情缘始于一场可怕的意外。1718 年,波士顿灯塔的第一任守护人,一位名叫乔治·沃西莱克的牧羊人和船舶引航员,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城里短暂旅行,将灯塔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留给了他的奴隶沙德韦尔和迪娜照顾。回来后,沃西莱克将船锚泊在离岸的地方,沙德韦尔划船出来接他们。当年幼的孩子们从岛上看着的时候,小船倾覆,所有人溺水身亡。这场悲剧激发了 12 岁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写下了一首诗,痛苦的清教牧师科顿·马瑟发表了葬礼悼词。在他的布道词《神意得到证实和崇拜》中,马瑟要求哀悼者想像孩子们 “无法表达的恐惧”,因为他们“目睹了父母和姐妹们的绝境”。下一任看守人,罗伯特·桑德斯,在就任不到两周后就溺水身亡。

抛开这些不幸的意外,这项工作本身也乏善可陈: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持警觉,薪水微薄(年薪相当于今天的一万一千美元),而且这份工作既需要钟表匠人般的细致,又需要蛮力。灯具需要一丝不苟地照料。据斯诺曼介绍,波士顿灯塔的早期的灯具需要经常添加鲸油或者鲱鱼油,灯芯也需要时时修剪以防冒烟。1852 年,新成立的美国灯塔委员会向这些被叫做 “灯芯佬”(wickies)的看守人发布了二十条吹毛求疵的规定: 反射器必须用精确比例的酒精和胭脂粉擦拭干净; 灯的通风口要定期打开,让新鲜空气进入;同时注意避免强风——灯偶尔会被强风吹翻,从而引发塔楼火灾。 当看到船只遇到危险时,看守人会跳上救生艇,拼命希望能救助遇难者,并保住自身性命。

被分配到岛屿的看守人——这些岛屿被其家人视为太过凶险,他们会提到难以忍受的孤独,这种孤独会被雾角的哀鸣和无休止的浪涛声所放大。 即使有同伴,也未必能避免发疯的厄运。1897 年,一名看守人几乎赤身裸体,背部受了刀伤,出现在纳拉甘西特码头的救生站。他解释说,他的助手喝醉了酒,用屠刀袭击了他,在他乘船逃跑时还在追赶他,一边喊着 “噢,我要杀了你!” 第二天晚上,人们发现助手在灯塔上疯狂跳舞,同时把炊具扔进大海。

斯诺曼承认灯塔看守员的生活 “并非适合所有人”。但她从十岁那年第一次踏上小布鲁斯特岛时就着迷了。一次和身为船舶工程师和海岸警卫队辅助队员的父亲野餐时,她抬头凝视着灯塔,宣称自己总有一天会在这里结婚。(1994 年,她和汤姆森在塔楼附近举行了一个小型婚礼。)后来,她还发现了一位迷人的榜样:艾比 · 伯吉斯——缅因州一位灯塔看守员的女儿。1856 年,艾比十六岁时,她的父亲去大陆购买用品,把她留下来负责灯塔。一场东北风暴袭来,艾比和她的姐妹们把残疾的母亲搬到塔楼里,紧接着海浪冲走了她们的家。经过数周的磨难,艾比写信给一位朋友说:“尽管有时工作使我筋疲力竭,但灯塔的光芒从未熄灭。”

时过境迁,几百名女性成为了灯塔看守员,她们大多是继承了父亲或丈夫的工作。艾达 · 刘易斯在新港的莱姆岩灯塔服务了五十多年,挽救了至少十八个人的生命,并被媒体称为 “美国最勇敢的女人”。

斯诺曼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雇来管理波士顿灯塔。她在学校里很吃力,每年都勉强及格。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布里奇沃特州立学院获得了理学学士学位,并在库利学院获得了教育硕士学位。她在托儿所教幼儿,在老年护理中心照顾老人,在库利学院教有学习障碍的学生和有志投身教育的人。她还在瓦尔登大学 (一所网络大学) 获得了神经语言学博士学位,“因为我想查清楚为什么我的脑子这么乱”。在 36 岁时,她被诊断出患有阅读障碍和注意力缺陷障碍。

1976 年,斯诺曼追随父亲加入了海岸警卫队辅助队,并最终申请成为小布鲁斯特岛的轮换助理看守员。她和汤姆森(普利茅斯镇的土木工程师)于 1994 年在岛上度过了他们的第一个夜晚,这次经历开启了他们探寻波士顿灯塔历史的旅程。五年后,他们自行出版了一本相关的书籍。

在斯诺曼看来,波士顿灯塔是美国独立战争中一个被低估的英雄,是抵抗英国暴政的中心。当时,保皇党控制着城市和港口,灯塔为他们提供了安全的通道。1775 年 7月 20 日,约瑟夫·沃斯少校率领六十名大陆军士兵乘坐灵活的捕鲸船登陆了小布鲁斯特岛。革命军烧毁了灯室,抢走了他们能拿走的东西,包括一座大炮——岛上第一个雾信号装置。

英国人修复了灯塔,但乔治 · 华盛顿将军命令进行第二次攻击。7 月 30 日晚上,一支由约三百人组成的大陆军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守卫,其中一名英国海军陆战队员指出,许多守卫 “醉酒,完全不适合服役”。1776 年,保皇党被迫撤离波士顿时,他们的一些人在灯塔中留下了火药桶。爆炸过后,只剩下了塔楼的基座。

在我们的参观过程中,斯诺曼向我展示了灯塔原始基座的非规则 “碎石块”,以及标志着 1783 年重建部分的矩形石块。她说,二十年后,为了“控制”渗透外墙的雨水造成的“凸起”,塔楼中部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了铁缆。大多数灯塔都有其独特的特征,对于熟悉这些的人们来说,这就像孩童的胎记一样。波士顿灯塔上的条纹仍然是船只驶入港口的日间标志。

随着越来越多的灯塔实现自动化及人员撤离,波士顿灯塔逐渐成为一个特例。到 1991 年,它成为唯一一个仍然有人值守的海岸警卫队站点。但一场保护运动正在凝聚。参议员肯尼迪在访问小布鲁斯特岛后,曾发起立法行动以使该站维持有人值守。随后,他与海岸警卫队合作,用平民看守员取代军事人员,并向游客开放了该岛。

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一场遴选,最终 52 岁的斯诺曼被任命为灯塔看守员 —— 波士顿灯塔历史上第 70 任看守员,而且还是第一位女性看守员,这一点她特别强调。十五年来,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岛上,偶尔有一两个助理看守员陪同,周末汤姆森也会过来。虽然不必再进行整夜值班、修剪灯芯和划船救人(波士顿海岸警卫队会派出一支救援队),他们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他们所说的 “看守灯塔” 上。我拜访期间,汤姆森和理查森正拿着铲子清理人行道上海鸥的粪便,斯诺曼则详细介绍了日常工作清单。负责早班巡逻的人要检查机械设备,并观察海岸线,看看晚上涨潮时是否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被冲上来(在她任上没有发现过人类尸体,只在 2018 年有过一头鲸鱼)。其他人则负责修剪草坪和升旗。每个人负责自己的餐食。

这种生活单调乏味,时而被恐惧所打断。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小说中拉姆齐夫人为她的孩子们唤起的生活场景:“要是你被禁闭在一块网球场大小的岩石上,一待就是一个月,遇上暴风雨天气可能时间还要长,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还有,“一周又一周地看着单调沉闷的波涛撞碎成飞溅的浪花,然后可怕的暴风雨来临,于是窗上布满飞沫、鸟儿撞上灯塔、整个地方都在震撼、连把头探出门外都不敢,生怕被卷入大海。要是这种情况,你会觉得怎样?

斯诺曼并不介意这种幽闭生活,也不在意偶尔造访的强风暴。2013 年 2 月,她和助理看守员奥德丽 · 特西埃接到海岸警卫队的电话: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正在接近,她们可以在 20 分钟内撤离。斯诺曼根本没想过要离开。在每小时 60 英里的强风中,她和特西埃互相搀扶着,像螃蟹一样蹲行至船库查看物资。回到看守员房屋后,她们用一根 6 英寸 × 6 英寸的柱子支撑地窖门,防止海水倒灌。整夜里,房子嘎吱嘎吱作响,斯诺曼觉得自己仿佛躺在震动床上。“她就像进入了糖果店的孩子一样,” 特西埃告诉我,“我却没有那么兴奋。” 第二天早上,斯诺曼兴奋地在各个窗户间跑来跑去,看着海浪中嬉戏的海豹和二十英尺高的巨浪拍打海岸。她对房子可能被风卷离岛屿毫不在意:“这可真是个壮观的告别方式!”


航海者们都知道灯塔种类繁多:八角形塔楼、骨架状的金属金字塔、建在螺旋桩基础上的矮房子。所有灯塔都共享一个基本功能,斯诺曼直白地将其描述为 “柱子上的灯光”。自公元前三世纪托勒密王朝在亚历山大海岸建造一座巨大的灯塔以来,人们就一直在尝试结合火、镜子和透镜,希望能产生更强的灯光信号。

早期使用的油灯反射器可以聚焦光线,但对光的投射距离没什么帮助。同理,采用圆柱形灯芯和玻璃烟囱以减少烟雾的阿尔冈灯也一样。最终,在 1820 年代,法国物理学家奥古斯汀 - 让 · 菲涅尔引发了光学革命:他发明了一种由数百个棱镜组成的同心结构,既能折射又能反射光线,大大提高了光线的强度。菲涅尔透镜被放置在光源上方,通常依靠一个悬挂重物的钟表机械装置转动,就像一个巨大的落地钟。在像波士顿灯塔这样的站点,看守员上完发条后,小型青铜 “战车轮” 会旋转透镜,其中心周围一系列厚重的玻璃 “牛眼” 会产生闪光,可以照射到几十海里外的海上。能见度的提高拯救了无数生命。

波士顿灯塔的菲涅尔透镜是美国仅存的五十个完全正常运行的原始透镜之一。在塔内,我们沿着螺旋形的铁楼梯走了七十六步,然后爬上梯子到达齿轮室,那里的钟表机械咔嗒咔嗒地转动着,转动着透镜。斯诺曼指出,在 1998 年灯塔自动化之前,看守员必须每四小时为其上一次发条。现在,由于持续运转,青铜滚轮会逐渐磨损。她指着房间里每个表面上覆盖的微小碎屑,提醒自己下次来的时候要清除它们。

斯诺曼是海岸警卫队辅助队的长期成员,是波士顿之光的第七十位看守员 —— 也是第一位女性, 她指出。

斯诺曼是海岸警卫队辅助队的长期成员,是波士顿之光的第七十位看守员 —— 也是第一位女性, 她指出。

到了 1890 年代,一些菲涅尔透镜被放在水银槽中,以消除战车轮的摩擦。斯诺曼解释说,这可能也助长了一些看守员的异常行为:“如果你一直吸入汞蒸气,它就会在你体内累积并吞噬你的大脑。”海岸警卫队最终检测到看守员血液中高含量的汞,水银槽也因此被大量淘汰。

另一个梯子通向灯室,里面的一个千瓦卤素灯使空气变得异常炎热。菲涅尔透镜的崇拜者称它们为 “灯塔的珠宝”,但这样的形容并不足以表达它们的尺寸和复杂性。波士顿灯塔的透镜高十一英尺,周长十五英尺,由三百三十六块嵌在青铜框架中的重型棱镜和十二个牛眼组成,每十秒闪一次光束。斯诺曼说:“在晴空下它的射程可以达到二十七英里。”

寻找更好的导航辅助工具的努力并没有随着菲涅尔透镜的发明应用而停止。如今的水手们将替代品放在了他们的口袋里:可以提供航海图、风况、水深和潮汐的 iPhone 应用程序。但海员们仍然会求助于古老的方法。“是的,灯塔已经过时了,”缅因州的一位驾驶着自己纵帆船的船长弗兰克·布莱尔告诉我。“但一个好的领航员不会只用一种方法来定位自身位置。想想里根的话 —— ‘信任,但也要核查 ’ ” (Trust, but verify)。全球定位系统设备加载速度可能会很慢,而且容易发生故障。军事单位(我们自己国家的,还有其他国家的)都练习干扰它们的信号。“ 布莱尔告诉我,“太多的船只和飞机事故都是因为导航员 ‘知道’ 他们在哪里,直到他们不知道为止。灯塔不会说谎。但电子设备有时会。” 他忆起一次从亚速尔群岛返回缅因州的旅程。当他接近陆地时,海岸被浓雾笼罩。他可以听到前方大鸭岛的汽笛声,但由于雾、风和海岸的某种令人惊慌的把戏,汽笛声突然听起来仿佛就在他周围。 “电子设备告诉我我的位置距离海岸在三十英尺以内,” 他说,“但我直到看到灯光才安下心来。”


在塔楼周围的峭壁上,斯诺曼向我展示了三个世纪以来海浪拍打所造成的损坏。早在 1990 年,海岸警卫队的一份工程报告就警告说,波士顿灯塔由于下方海崖的侵蚀,“正接近消失的临界点”。它现在距离悬崖边缘大约十英尺。海岸警卫队沿着岩架放置了乱石和几十个石笼以吸收巨浪的冲击力,但是随着海平面升高和东北风暴的加剧,塔楼底座和雾笛发电机房之间的断层线正在扩大。

灯塔可以幸免于被侵蚀中的海岸。一个早期例子发生在 90 年代,当时丹尼尔·梅 —— 一位海洋工程师和海岸警卫队官员,他长期参与波士顿灯塔事务 —— 领导了一项将科德角灯塔从海崖边向后移动 450 英尺的立法提案程序。但此类操作复杂且昂贵,需要说服意见分歧的地方和政府团体以及私人土地所有者共同合作。最终晋升为海军少将的梅,还为蒙托克角灯塔的保存做出了贡献。该地的海岸线得到了保护,灯塔也得以全面修缮并面向公众开放。这番工程耗资接近 5 千万美元,并涉及到了当地历史协会、纽约州和美国陆军工程兵团。

2000 年的 “国家历史灯塔保护法案” 将这类努力的程序法典化。当一座灯塔从海岸警卫队手中移出时,它会免费提供给政府机构,如果没有接收者,就会提供给非营利组织。作为最后的手段,它会拍卖给私人买家。海岸警卫队保留对灯光和雾角的使用权,新的管理者也必须遵守历史保护规定。自 2000 年以来,已有超过 150 座灯塔所有权被转移,其中约一半归私人所有。

在 2013 年 9 月,斯诺曼发现她在格雷夫斯灯塔站(距离小布鲁斯特东北三英里)有了一个新邻居。她的曾曾祖父在 1875 年向国会请愿,请求在那里建造一座“登陆灯塔” 的授权——这是跨越大西洋的船只驶近波士顿时看到的第一座灯塔。格雷夫斯灯塔被戴夫 · 沃勒买下了,50岁的他是波士顿一家特效公司 Brickyard VFX 的合伙人,他的妻子琳恩,是一位经营着霓虹灯商店的平面设计师。斯诺曼没有理会那些他们中标的头条新闻(接近一百万美元,这是为一座灯塔所付出的最高价格),以及一些关于 “放纵的百分之一” (富人) 的轻微抱怨。“这些美丽的地标需要根据严格的规定持续维护,”她说,“海岸警卫队没有专业知识。他们的职责是救人。对于灯塔的未来,非营利组织和戴夫·沃勒这样的人可以做得更多。”

格雷夫斯灯塔,一个没有涂漆的花岗岩方尖碑,矗立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听起来像是会使守塔人发疯的那种荒凉之地。在沃勒的网站上,他警告划船游玩者和潜水员,“暗礁很危险,请远离”,并补充说海浪“可以把船撞到岩石上,或者把船压碎沉在船坞下面”。在斯诺曼带领我们参观完波士顿灯塔后,我们乘船驶向格雷夫斯岩礁。当我们抬头凝望塔楼时,汤姆森说,一百多年来积攒的煤尘和污垢都被喷砂清洗掉了。他指着一间仓库,沃勒称之为 “棚屋 2 号”。“棚屋 1 号被海浪冲走了,”汤姆森说,“在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房子,然后是波浪,然后房子就没了。”

菲涅尔透镜, 由数百个棱镜所组成,可以在海上将灯光投射到数十英里外。

菲涅尔透镜, 由数百个棱镜所组成,可以在海上将灯光投射到数十英里外。

当灯塔站于 1975 年实现自动化时,它的菲涅耳透镜被赠送给了史密森学会,现在它就躺在仓库里。沃勒找不到另一个透镜了,于是他着手建造一个菲涅尔透镜,他的儿子们,还有一位年轻的机械师和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灯塔修复工程师帮助他一起做这项工作。这个过程非常耗时,斯诺曼说:“戴夫从世界各地收集零件就花了九年时间。”

如果没有一大群支持者们——包括志愿者、受薪的当地居民、格雷夫斯灯塔看守者的后代和军方人员——这项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 九月初,海岸警卫队用直升飞机将一个新的透镜底座空运过来,它由两块重达 1100 磅的部件组成,用缆绳吊着,运到了塔楼底部。一位私人飞行员将它们吊到灯房外的狭窄通道上,沃勒的团队用船钩将它们钩住,然后通过无线电指导飞行员将它们安放到位。 当菲涅耳透镜组装完成后,斯诺曼开着她的船驶向格雷夫斯岛去看它。她告诉我,“透镜的辉煌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不久之后,我在波士顿港的码头遇到了沃勒,准备一起去格雷夫斯岛。斯诺曼和汤姆森本来也要在那里和我们碰面,但天气越来越糟 —— 热带风暴奥菲莉亚以每小时 70 英里的强风肆虐北卡罗来纳州,且正沿着海岸线北上。就在我们准备启程之前不久,斯诺曼发来电子邮件,“我和杰伊去不了了。”

沃勒向我保证,他退役的海岸警卫队快速响应艇曾经处理过更恶劣的天气:“我们经常在各种恶劣天气下出海。” 经过颠簸得让人头晕目眩的一段航程后,他将船系在一个距格雷夫斯岩礁几百英尺远的浮标上,然后将一个橡皮艇吊到水里。当我们正划着橡皮艇向灯塔驶去时,沃勒突然大叫了一声 “操!” 他把我们的一根船桨忘在了巡逻艇上,我们只能无助地在海上漂荡。“这糟了,”他说,“这真的很糟糕。” 当我脑海里浮现出沃西莱克溺水事件的画面时,沃勒脱掉了鞋子、裤子和眼镜,纵身跳入水中,侧泳穿过波涛汹涌的水面向船游去。几分钟后,他开着船回来,浑身湿透,腿上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拿回了船桨,眼镜坏掉了,但他麻利地把我们划到了登陆点。

海岸警卫队还没有将灯安装到菲涅耳透镜上,所以我们得以走入内部。感觉就像进入了一个网格球形穹顶:一个由玻璃制成的、重达三吨半的旋转装置。沃勒站在为一个五芯油灯(他从 eBay 上买到的)准备的储油罐上,进行最后的调整。 这个现代灯通过十五块古式的牛眼玻璃折射、反射光线,将由船库屋顶的太阳能电池板和外部的一个小型风力发电机提供电力。美国灯塔协会的历史学家杰里米 · 丹特雷蒙特在他的格雷夫斯岛朝圣之旅后告诉我,“那个透镜令人惊叹。真是不可思议。旧物焕发了新生。”

这类保护工作让斯诺曼感到放心,她并不过多担心波士顿灯塔的未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承认,她会想念这份工作和这个地方 —— 想念它阳光普照的夏日,更想念它的孤寂冷清和严冬酷寒,她 “永远都待不够”。在小布鲁斯特岛上,她喜欢攀爬到灯塔的齿轮室,打开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般大小的门,通往猫道。她坐在那里,双腿悬荡在边缘,为人们自远古开始就一直照管着灯塔而着迷,“ (灯塔的) 目的是为了指引船只安全驶入港口,或警告人们远离危险。而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奇迹。”

作者为 Dorothy Wickenden, 原文发表在 THE NEW YORKER November, 6, 2023, Last Watch, Johnny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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